limpidbright

（十一）

飞机被人追砍时，向我投来了求助的目光。可他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隔着车窗盯着我，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会来救我吗？不会吗？我很紧急。不会……那也……没关系……

接近岔口的时候，他更加拼命奔跑，跑进了茫茫夜色。

我当然会去救他了，我起初没有表示，是因太近的距离会令我也难以脱身。

等汽车掉头绕行后，也方便空出距离和时间。

如果飞机肯求救，我会在岔路口前就立刻命令司机撞开那些仇家的。

他后来坐进我的车里。五分钟。

然后他下车，心高气傲地丢掉了名片。

真是他的作风。

半小时后，我动了些手脚，摸进了他的车。

他今晚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他会去疗伤，会去外面躲些时辰。

我打开车载音乐，很奇怪，里面只有一首歌，我调大音量，循环播放——

今夜还吹着风

想起你好温柔

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

也不是无影踪

只是想你太浓

怎么会无时无刻把你梦

爱的路上有你 我并不寂寞

你对我那么的好 这次真的不同

或许我应该好好把你拥有

就像你一直为我守候

亲爱的人 亲密的爱人

谢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着我

亲爱的人 亲密的爱人

这是我一生最兴奋的时分

……

我关掉音乐，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风迎面吹过来。

寥廓的马路上，飞机捂着伤口，迎面走过来。

我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按住他，揪乱了那破损的衣物，拨开看他外翻的皮肉。

血肉模糊。

他准备喊疼，我按得更紧，“你不会感到痛。我现在徒手缝合，你也不会痛！”

他呼吸错乱地看着我。

“你想扮多久？扮作不识得我？”我贴紧他的耳朵，咬牙切齿，“我，是，你，父，亲，”

我已经笃定了他是个骗子，他把自己扮成傻瓜，可其实他的心里很清楚，他的记忆很完整，那首旋律，我们多年前就时常去听。

他挣开后退两步，“不，你就只是Jimmy！”

“是啊，我是Jimmy，可我如果只是Jimmy，我早把你按低去操了！我不会让你下我的车，甚至不会给你那个扔掉名片的机会！”

“或者是我上了你！Jimmy！”飞机扑上来揪住我的衣领。“在你失魂落魄回香港的那天，我就该在雨里把你操了个透，让你一滴多余的眼泪都掉不下来，让你承认你只可以有一个身份！两个人，你只可以是一个！”

“你——从那时候——”

“对！那又怎么样，你以为你变得很彻底，二十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所有人都以为我忘了你，他们千方百计地哄骗我忘了你，可那只是更清晰！清晰到我画不出任何一个细节却在看到你完整的模样时立刻认定那就是你，daddy？你是更中意我这么叫？！还是，扑街仔Jimmy？傻仔爸爸？那时候你有十几岁呢啊？街头阿婆一遍遍地问我细路仔你阿哥仲未牵你出街！我也想问问，一个辍学的中学生过家家扮演爸爸好不好玩！把自己买卖砸了搞得处处受欺凌好不好玩！啊？你蹩脚的谎言，你的这张脸，你的自以为是，全部！都在我少年时代的每个梦境里出现无数次了！你才是个骗子！你不懂思念，你也从没有挽回！你没有回头找过我，这两年里你也从没有打算认过我！我差一点就接受了，你为什么不能装作也是这样？你就永远做你的商人，我做我的杀手？你以为搞砸这段关系的只是我吗！你今天大可不说。你之后也永不必说。但你这么慌张跑过来，兴师问罪，你是想要什么结果？！！你讲啊！”

我忽然觉得倾泻而来的羞愧就要把我贯穿，因为我曾经的努力并没有骗到曾经的那个孩子，我如今的掩饰在他眼里也只是日光下的鬼祟。飞机看得明白。

我竟忽然有点自怜，因为我曾单纯地费了那么多心思去照顾他，想给予他安全感。可我终究没有给予到，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中学生。

我感觉飞机在变高大，而我在不断缩小，我感觉到眩晕。

他从出现起就开始不断催垮我的威严，到今天，他终于做到了。

我在这刻真的很像15岁时那个执着的自己。我在这刻感觉到的瓦解，是那天收保护费的家伙们把飞机从我身后拽走，把我锁在狼藉里留给差佬时感到的瓦解。我是这么真实地又感受到自己的脆弱，感受到自己曾在迈向成长的路上，被乱七八糟的事情打乱我全力维护的爱与尊严。

飞机做得真好，我羡慕他。他或许在别人眼里落魄，可他的傲骨跟坚持，与生俱来。他在暗夜里也发亮。

我是那么爱他。

我好想我们成为彼此的背脊和刀刃。

“我是Jimmy，不是从前那个人。飞机，你听清楚了吗？我只是Jimmy。我要的是你。”

“哪个我？”

“现在，现在的你。”我握紧他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

他冲我点点头，“那好，我也只要现在的你，Jimmy.”

“万劫不复，你陪我去。”

“我从来没有在怕的。”

他笑弯了眼睛，凑上来亲吻着我。

End.